朱永彪:执政三年半,阿富汗塔利班距离加入国际社会还有多远?
编者按:近期关于阿富汗妇女权益的问题进入舆论场,引发不少民众对于阿富汗塔利班政府执政三年多以来的一系列问题的关注。
对于阿富汗的现状、阿塔的执政政策和成效,以及国际社会是否可能承认阿塔政府等问题,观察者网连线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请他此做些解读。
编者按:近期关于阿富汗妇女权益的问题进入舆论场,引发不少民众对于阿富汗塔利班政府执政三年多以来的一系列问题的关注。
对于阿富汗的现状、阿塔的执政政策和成效,以及国际社会是否可能承认阿塔政府等问题,观察者网连线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请他此做些解读。
【文/观察者网 唐晓甫】
观察者网:从2021年到现在,阿富汗塔利班执政已三年有余。阿塔也从美军撤离之初世界舆论的中心回到了世界舆论场的边缘。在您看来阿塔这三年执政成效、以及阿富汗经济情况如何?在各国关心的反恐、国家治理、禁毒、公民权利等方面表现怎么样?
朱永彪:从执政角度来看,塔利班首先实现了整体的政局稳定,在对全国掌控和中央政权的权威树立方面都实现了基本稳定。虽然存在个别前政府官员遇害现象,但是一定程度上,塔利班履行了不对前政府成员进行报复的承诺,没有对前任政府成员进行大规模的报复。不过,也只有少数前政府官员加入它的政权。
塔利班在包容性,尤其是对女性和对少数民族的包容性方面做得远远不及国际社会期望。在近期争议巨大的的妇女权益方面,塔利班无论是女性受教育权、工作权还是其它权利方面的表现都达不到预期。它甚至出台了进一步限制女性权利的法案,对国际社会的底线进行反向施压或者说压力测试。
在禁毒方面,塔利班确实是下了一定的功夫和决心,并采取了实际行动。按照一些数据和专家的监测报告,在塔利班控制下,阿富汗国内的罂粟种植面积减少了90%,甚至有些数据表示种植面积减少了95%,同时塔利班在收治瘾君子方面也下了一些功夫。
阿富汗农民在坎大哈一处罂粟田采摘罂粟。2022年4月3日,阿富汗临时政府发布声明称,阿塔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颁布一项法令,在该国境内禁止罂粟的种植及其相关产品的交易。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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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恐方面,塔利班在反对“伊斯兰国”,打击“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方面比较积极,但是对于其他恐怖组织,包括基地组织等采取了一种默许的态度,并没有实现国际社会对其履行承诺的期望。
在经济方面,塔利班整体情况还可以,阿富汗国内没有出现大规模饥荒和人道主义危机。虽然GDP总量没有恢复到2020年、2021年的水平,但在去年仍实现了增长,实现了货币阿富汗尼的币值稳定。虽然阿塔一直试图开放国内大型的基建项目,包括矿山矿产资源的开发,但由于阿塔缺少长期的经济规划能力,目前来看取得的进展不太大,阿富汗经济在整体上没有大的起色。
当然,阿富汗没有出现饥荒的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在于国际援助的支持。根据联合国的数据,阿富汗国内处于人道主义危机的人口和粮食不安全状况人口比例仍很高,包括我国参与的联合国对阿富汗的援助项目每年会向阿富汗提供十几亿美元的人道主义援助,很大程度缓解了饥荒问题。可以说,虽然阿富汗不再是国际舆论的中心,但依旧受到国际组织和周边国家的关注和支持。
阿富汗现在的状态主要有两方面客观原因,一方面阿富汗本身是个宗教化比较高的国家,另一方面阿富汗普什图人的传统拥有一定影响力,形成了历史惯性。
无论是外部力量还是内部力量,想要在阿富汗进行改革,不可避免地将面临强大的保守主义传统和势力的抵抗。这也是他们国家长期以来改革不及社会预期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阿富汗保有特殊国情的重要原因。
观察者网:您刚刚也提到了,虽然在美军撤离之后,对阿富汗的国际援助停了很大一部分,但也有不少联合国新的国际援助进入阿富汗,帮助塔利班政府克服包括粮食危机在内的一些危机。但毕竟在美国统治阿富汗期间,北约军队驻扎以及国际援助使得阿富汗人口从2000万人迅速膨胀到了4000万人,这使得不少人在美军撤离时候就担心阿富汗会在之后出现饥荒和动荡,从您的角度看,除了国际支援外,这三年执政期间,阿富汗还发生了什么?
朱永彪:我们要考虑另外一个因素:阿富汗传统农业社会,存在一种社会经济韧性和农业生产韧性。同时阿富汗人对饥饿、生存状态的忍耐力也是阿富汗没有发生动荡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次,塔利班政权在2001年被推翻后,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成为了寄生在阿富汗前政府基础上的一个政权。我经常举个例子,阿富汗前政府修完路之后要收过路费,然后塔利班可能把这条路给抢了、把那片地区给控制住,然后它也收过路费。
但是塔利班收的过路费相比于前政府的过路费会少很多。而且塔利班收完过路费之后,通常会给司机开一个条子,司机拿这个条子到下一个同省的塔利班控制区,就不会再被收过路费了。而前政府则做不到这点,他们会一节一节、一个县一个县地收。所以,塔利班事实上在阿富汗内部收税、收的路费更少。只不过这一体系的前提是阿富汗前政府及其背后的国际援助已经建设了道路。
塔利班重新掌权后,有一句话用来形容更加贴切:一鲸落万物生。它依旧是寄生在之前倒塌的政权基础上,也就是地主家还有余粮,但是前政府的遗产还有多少养分可供塔利班吸收、消化,我觉得这要打上大大的问号。
诚然塔利班自身有不少努力,他们宣称自己的腐败远少于前政府,他们的关税等税收主要上缴国库,而不像之前一样被官员私吞;他们的财政、预算状况也好于之前,改善了它对公共资源的投入。但是包括由于塔利班和巴基斯坦的关系比较微妙在内的诸多因素,都导致阿富汗的贸易减少以及关税等收入下降。虽然过去的一些外贸,例如煤炭等贸易,由于外部大宗商品价格波动调整有过大幅增长,但依旧不足以支持阿富汗的发展。现在塔利班自身的努力还不能成为阿富汗国家发展的主导因素。
阿富汗工人挖矿网络
由于外部投入减少,阿富汗塔利班政府现在的一些基建工程规模远小于以往。比如它之前保持并打通了阿富汗环形公路,以及在前政府留下的运河项目上推进了项目建设,但是这些项目的投入都无法和过去相比。而且塔利班还面临在三年后,其财政已经无法承担推进基建的成本,可能会退化为仅够维持当地基建设施维护的投入。
塔利班上台后,实际上暂停了包括很多非政府组织和国际组织在当地的民生援助项目,其总数据说达到几万个。但随着他们发现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处理相关项目后,去年发布了一个呼吁,希望之前国际项目的承办组织回到阿富汗恢复相关项目。
塔利班现在也在改变思路,想要引进外部资金和技术。总体来说,未来阿富汗的发展将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观察者网:从您的研究看,塔利班现在的政治体制是一种怎么样的政治体制?他们为什么会设立各种委员会进行国家治理?这种体制是否受其周边邻国影响较大?与上个世纪乃至更早之前的阿富汗国内政治体系有什么不同?
朱永彪:阿富汗以传统的部落社会为主,很早之前就发展出来一种名为“支尔格”的基层民主体制,基于此发展出的全国性“支尔格”叫“大支尔格”,我们也可以把它直接翻译为议会。最开始参加“支尔格”的都是部落长老,后来伊斯兰化了,宗教长老也逐步加入这个体制。
一旦出现部落仇杀、或者一些危及地区和平的重大事件,这些地方的年长有威望的人就会坐下来商讨解决方案。并由此形成了一种非常朴素但传统的混合了宗教体制的“舒拉”,也就是所谓的委员会。这是从阿拉伯伊斯兰那边传过来的。在这之上会有一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也就是埃米尔。
现在塔利班的最高领导人在坎大哈,包括总理在内的各个行政部门都在喀布尔。但现在有一个情况是它的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被认为在多哈近乎重新建立了一套平行政府。其机构设置重点是两块,一块是建立一套属于自己的情报体系,另一块是建立一套忠于自己的武装部队。这和塔利班之前的执政以及奥马尔时期有所区别。
整体而言,阿富汗在塔利班掌权后建立了各个不同分管方向的舒拉,但由于阿富汗内部存在一些不确定性,之后需要等待塔利班进一步放松管制后才能确认。
观察者网:2021年塔利班恢复统治之后,就表示希望和除了以色列之外的各国建立外交关系,但时至今日,响应者依旧居于少数。今年10月,俄罗斯决定将塔利班移出恐怖组织名单,未来阿富汗塔利班政权要打开外交局势,可以做哪些努力?
朱永彪:塔利班还是想和除了以色列以外的绝大多数国家建立外交关系。他们也非常希望通过和美国恢复外交关系,重新获得美国的援助,甚至可以说这是它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或目标。
同时,塔利班目前的国际承认现状其实比第一次执政时期好得多。当时虽然有三个国家承认它,但它在国际社会寸步难行。现在虽然没有一个国家承认它,但是它在国际上活动和闪转腾挪的空间都会大很多,没有太多参与国际社会活动的硬性限制。
现在有不少国家在阿富汗恢复了使领馆,日本、印度等也在逐步恢复在阿富汗使领馆运营,乌兹别克斯坦、阿塞拜疆也要在阿富汗重新开使馆。虽然它距离国际社会完全政治承认可能还有一段时间,但实际上处于被半承认或者接近于事实上承认的状态。比如,美国虽然和阿富汗接触的形式和规格降档了,但是双方的接触没有停过。
必须指出,国际社会普遍不认可塔利班在在女性权益保护和反恐方面的行为。这也是世界对它承认的主要障碍。塔利班如果要想获得外交承认,必须在相关领域进行改革。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小的原因,比如它和巴基斯坦外交关系的恶化等等,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是其自身履行承诺的情况。
观察者网:我国在2022年3月之后也数次与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官员会面并给予他们援助。阿富汗塔利班政府也一直希望与我们建立外交关系。我们应当如何看待未来的中阿关系?我们尚未和他们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主要顾虑是什么,未来是否会在这方面迈出一步?
朱永彪:阿富汗是中国的重要邻国之一,而且阿富汗的安全稳定对中国有着一定影响。中国传统的外交理念也对周边国家、尤其是我们邻国一直保持关注和支持。
基于这些原因,中国希望在阿富汗问题上做到综合施策,通过接触对话,帮助并引导塔利班实现包容、实现保护民营权利、实现反恐目标。中国坚持单纯的通过制裁是无法起到这个效果,只有通过对话和引导,可能才能让塔利班真正融入到国际社会,让其接受一些新的理念,一步一步成为一个正常国家,实现国家重建和未来发展。
现在中国和阿富汗还没有事实建立正式外交关系,虽然我们接受了阿富汗大使递交的国书,我们也派了新的大使,但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塔利班政府。我认为中国要和国际社会保持一致,需要等待未来塔利班首先做出一些改变之后,履行反恐、女性权益保护等方面的承诺后,我们才会考虑正式承认。
但另一方面,中国现在需要和塔利班进行一些经济方面的合作,帮助阿富汗解决自身造血问题。因为虽然阿富汗的人道主义危机没有那么夸张,但依旧非常脆弱而且前景并不太好。中国希望通过和阿富汗的经济合作,包括最近实施的对阿富汗百分之百的商品免关税政策提升阿富汗自己的造血能力,减轻当地的人道主义危机,通过提升当地自行发展能力,为阿富汗的长期稳定和发展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所以我认为,我们一直对塔利班采取了积极且富有建设性的参与态度,这符合中国一个负责任大国的形象和定位,也符合一个和平友好、在邻居危难时候能伸出援助之手的国家形象。我们现在和阿富汗的接触保持了我们自己的节奏和自己的特点,保持了我们外交的独立性,同时又结合着阿富汗自己的国情和历史。基于此,我们不需要在承认塔利班问题上面操之过急。
阿富汗塔利班2021年在多哈谈判新华社
当然,我们需要考虑到国际社会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国家都在和塔利班进行接触和谈判,现在国际社会也面临两难选择。之前由于塔利班严格禁毒,让联合国在内的国家和组织提出塔利班禁毒是不是有点太严格了,导致阿富汗农民收入暴减,产生人道主义危机,加剧了贫困。他们认为禁毒不能一刀切,而是要分计划分批次地禁毒。
当时一个看似很魔幻、很荒唐的现象就出现了,本来塔利班禁毒应该是没有争议的绝对正确举动,现在也出现了一些争议。这就反映出国际社会对塔利班的诉求实际上也是有争议的,不是所有诉求都是完全的合理。这可能需要一些类似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据实际情况采取务实措施,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我们还要考虑到美国对阿富汗政策具有极大的波动性。美国之前从阿富汗撤军、签署《多哈协议》,做出过多次态度180°大转变。特朗普第一任期也曾明确提出要把阿富汗从美国的泥潭变成中国的泥潭。这些事情都是我们考虑对阿富汗政策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都可能影响我们的外交政策。
观察者网:最后一个问题,我国一带一路规划中有一条线路会从新疆向河中地区推进建设,然后经过德黑兰联通西亚和欧洲。可以注意到,这条线路的南边就毗邻阿富汗北部山区。未来一带一路建设是否会向阿富汗方向延伸?阿富汗的稳定与发展对我国一带一路建设有多大意义?
朱永彪:我个人的观点是阿富汗已经被一带一路绕过去了,因为无论是中巴经济走廊也好,还是中国-中亚-西亚经济走廊也好,还是新亚欧大陆桥或者中吉乌铁路等等,都不与阿富汗直接相连。它的地缘位置并没那么重要,我们也不要夸大它的影响。
对于一带一路倡议来说,如果阿富汗稳定,我们能够新开辟一条路线,那自然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这条线路不是一个必要的选择,一带一路在中亚、南亚地区,已经初步形成一张网路。我们不能夸大阿富汗在一带一路中的地位和作用,包括它的潜力都有替代方案。
阿富汗的潜力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能够把中亚、南亚连接起来,第二个是可以形成一个南北纵向的贸易线路。这条线路对中国来说意义并不是特别大,但对中亚和南亚国家很重要,对阿富汗很重要。
中巴经济走廊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探索是不是可以向阿富汗延伸。塔利班和阿富汗前政府也一直对一带一路比较积极,试图融入到这个大的发展规划里面去。阿富汗对于发展的诉求,对参加全球性基础设施建设的诉求,其迫切程度是比中国要强得多,这是一个客观现实。另一方面,阿富汗的安全形势,确实是会对一带一路建设,包括中巴经济走廊产生一定直接和间接的影响。
我个人希望通过这类国际项目,让阿富汗能够实现长期的稳定,减少一些对“一带一路”的负面因素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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